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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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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

隆冬時節,恰逢迎來今年第一場雪,也是江東十年不遇的大雪。

驟雪初霽,老樹枝頭上又鉆出了幾只喳喳叫的鳥兒,伸著腦袋左顧右盼地覓食。雪落得遍地都是,鋪了厚厚一層,天地之間皆是銀素一片,陽光照射到雪地上,看著只教人睜不開眼。

院子裏不時傳來少女歡快的笑聲,南方的女郎們都不曾見過這麽大的雪,紛紛跑到院子裏玩。

站在檐下的奴仆被風吹得有些冷,見自家女郎玩得高興便不敢上前催促,只好哈口氣搓了搓手。

不久她又見雪景中多了兩個身影,一位年輕女郎身邊跟著一個婦人從月洞門走了進來。

待她認清是誰後便疾步走進屋子裏,與屋裏靠窗坐那人低聲道:“夫人,五姑娘又來了。”

面前的人聞言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,放下手中的繡繃道:“請進來吧。”

許長寧腳步匆匆地從廊下穿過,一張小臉被寒風吹得通紅,但她心裏惦記著事,也並未覺得冷。眼看快到主屋,她又加快了些步子往前走去。

待見到叔母尹氏,還未等她開口問好便聽叔母著急道:“五娘出門怎麽也不多穿一些,當心受了寒。”又轉頭吩咐身邊的婢女:“還不快給五姑娘備碗熱湯暖暖身子。”

許長寧見這架勢連忙擺手,“多謝叔母,五娘不冷,五娘今日來是為了……”

尹氏不等她說完直接打斷:“叔母知道你惦記著你父親的事,五娘是個孝順孩子,叔母看你如此模樣尚且心疼,何況你母親呢。你左右不過半大的孩子,操這許多心也做不了什麽,你該多陪在你母親身邊才是。”

許長寧低著頭,指甲刮著衣袖上的繡花,咬著下唇說:“二叔說會想辦法救父親。”

尹氏聞言整張臉登時拉了下來,“五娘,你二叔他又不是神仙,你這是在怪他沒能救出你父親麽?你爹可是漏了五戶人家的戶籍,這關系到朝廷賦稅,往大了說可是殺頭的罪!說不定還會連累到你二叔,甚至是整個許氏。

“你二叔昨日夜半才歸,今日天沒亮又早早出去了,他為的是誰?你父親也是他的兄長,他豈有不擔心的道理?你如今卻還要給你二叔添亂嗎!”

許長寧並未還嘴,沈默半晌才道:“是五娘不對。”

尹氏見許長寧這乖順的模樣,氣又順了不少,緩聲細語地說:“叔母知道你關心則亂了,便也不怪你。你放心,若是有了消息,定是會第一時間讓你知曉的。”

她又捂嘴打了個哈欠:“我近日身子骨也不大好,每每這個時候便有些乏了,你回去時,替我向你母親問個好。”

便是不想再與她多說了。

許長寧踩著青石小徑上的積雪,走過一處便留下一處坑,路經一旁草叢時,蹭掉了草尖上一小塊雪,那團雪調皮地鉆進她的鞋履中,凍得她皺了下眉。

婦人見自家女郎一路無話,此刻總算有了點別的動靜,看了看四周再無人,便忍不住開口道:“二夫人說話當真是字字誅心,家主未遭難前人人都上趕著巴結,如今倒成了全族的罪人了!當初有什麽好的沒想著他們,如今……”

“傅母,”許長寧擡頭看向她,“趨利避害,人之本性。”

婦人看著女郎那形似桃花的雙眼瀲灩動人,小臉被凍得發紅,著實一副惹人憐的模樣,嘴裏卻平靜地說著人的本性,女郎說出這番話那定是寒了心。

卻又見許長寧展開笑顏:“都會好起來的,我要去看母親了,傅母也要開心一點啊。”

*

濕冷的牢房裏,窗口又飄進幾朵雪花。牢中的男人衣著單薄,正坐在案幾前,任由那雪點點落在自己肩頭上,如屹立不倒的松,儼然一副不畏嚴寒的模樣。

許傅打量著對面的男人,唇角略微翹起,“恐怕要令兄長失望了,弟弟也無能為力。”

卻怎麽聽都帶著一股幸災樂禍。

男人依舊不動作,仿佛什麽話都不曾聽進去。

“兄長猜,那五戶人家其中一戶是什麽人?”他也不指望對面的人回答他,接著說:“是胡賊,兄長知道這意外著什麽嗎?”

他欺身上前,湊到男人的耳邊一字一句道:“乃叛國。”

話語間竟隱隱透著一種興奮。

總歸殃及不到他,他的計,又如何會把自己繞進去,他多的是後路。

許偃總算開口說了第一句話:“你於劉朝有救命之恩。”劉朝便是許偃莊園裏的管事。

許傅一楞,眼中的詫異轉瞬而逝,“原來兄長早就猜到了。”

許偃又不說話了。

許傅籌謀多年,總算等到了今天,卻並沒有他期待的跪地,哭喊,求生。眼前這人的模樣甚是無趣。

“你可知我與蘭亭這些年來,為何只阿寧一個女兒。”

許傅被這莫名其妙的話拉回思緒,竟還認真思索了一下,然後冷笑一聲:“兄長這意思,莫非還與我有關?”

“我從未想要與你爭些什麽。”

許傅的額頭突然冒出幾根青筋,怒道:“可從小到大什麽都是你的!你不爭卻什麽都有,就因為我是繼室所出便要低你一等嗎?憑什麽?我也是他的兒子,他卻連機會都不曾給我……我只能靠自己,爭搶屬於我自己的東西。”

許偃搖了搖頭:“父親曾與我說‘阿傅行事偏執,易被利益熏心’。”

許傅拍案而起,“你閉嘴!這不過是他的一番說辭,分明是他偏心!”他雙手揪住許偃的衣襟,惡狠狠道:“既然父親這麽喜歡你,你該立馬下去陪他才是,在下面好好孝敬他。”

說罷用力將他一把推開。

許偃知道如今再也不能說動他,不再言語。

許傅又端起案幾上的酒杯呷了一口,壓住怒氣,道:“兄長得罪的是什麽人就不需要弟弟來提醒了吧,只怪你自己不曾留後路,如今卻還要連累族人,妻女,”繼而又笑道:“哦對了,長嫂自從兄長入獄便患了惡疾,真是令弟弟擔心能不能撐過今年寒冬。”

許偃此刻才變了神色,咬著牙說:“你大嫂平日帶你不薄,你……”

“兄長此乃何意?莫非是我令大嫂害了病?那還真是擡舉弟弟了,我可沒這麽大的本事。我如今來也不過是為了見兄長最後一面,我知道兄長從來深明大義,那權當是為了宗族,為了你的妻女犧牲自己如何?”

許傅拿出一小壺酒擺放在案幾上,“弟弟為兄長帶來了你曾最愛的秋露白,只盼著兄長能一路好走,便是弟弟為兄長盡這最後一點情誼了。”

他不怕許偃不喝,只是臨走前依舊說了句:“叛國牽連何罪,兄長是知道的。”

許偃看著那壺酒許久,發出一聲輕笑。終究還是啟開了封壇的頂花,仰頭一飲而盡。酒有些烈,卻使身體在寒冷中漸漸有了暖意。而後像最初那樣,正坐案幾前,靜如磐石。

傍晚,雪斷斷續續下了幾場覆又停了。

雪地裏走著一個搖搖晃晃的中年男子,卻不要身邊的仆從扶持,他順著院子裏的亮光往內院走去。

屋子裏的女郎正對著銅鏡打扮,手中握著梳篦一下又一下梳理自己的頭發,銅鏡裏的人不過十三歲的模樣,稚嫩的臉龐卻嬌俏動人。

許芮正欣賞著銅鏡裏的美人,突然聽到外面一陣動靜,便擱下梳篦跑出去看。見是自己父親便迎了上去,方走至他身前便猛地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。

她一手捂著鼻子,一手揮去面前的酒味,皺著眉頭,“阿爹怎的這麽臭,您又喝酒了!”

又突然想起什麽,在許傅面前轉了一圈,笑盈盈地問:“阿爹快看我這身好不好看?我見阿寧姐姐也這樣穿過,那個模樣就像……啊對,神仙妃子。”

她話音剛落,卻迎來措不及防的一巴掌,頓時呆楞在原地,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的父親。

只見許傅在月光下的臉更顯陰鷙,他用勁抓住她的手臂。

“你也覺得自己比不上他是嗎?只要有他在的地方,你就黯然失色……呵,你只不過是他的陪襯而已。就、就像個廢物……哈哈哈,像個廢物……”

許芮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,只當他中了邪,感覺手臂都要斷了,她哇地一身哭了出來:“你放開我,放開我!”

這番動靜自然也把尹氏從榻上驚醒了,她來不及穿好履便沖了出來,連忙上前去把許芮拉開,“您這是做什麽!”

猛被放開的許芮沒站穩,後退了幾步又摔倒在雪地上,她狼狽地爬起來,像躲瘟神般再也不看她父親一眼,跑回了自己屋裏去。

尹氏還來不及去安慰女兒,見自己夫君如此模樣更是滿心疑問:“到底怎麽了?”

許傅將尹氏抱緊,聲音有些哽咽:“我再也沒有哥哥了……”

尹氏感到著他隱隱顫抖的身子,卻見他猛地擡頭,露出一張幾近扭曲的臉,瘋魔般狂笑:“他消失了,他終於消失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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